『2』
清晨五時,那時天色依然染著一片濃墨,從10樓的落地窗望去除了寥寥路燈以外,再沒什麼特別的了。
如果不是後面女人呢喃似的鼾聲,細井還以為自己還待在德國柏林。她緩緩掀開溫暖的被子,掙脫女人環著自己的臂膀,裸露的纖細軀體在桌燈的微弱光線下漾著光芒,溫暖的空調適時調節室內溫度,發生嗡嗡的細瑣聲響,又變得更暖一些了。
細井撓著頭,收拾了扔在房間四處的淩亂衣物,踮著腳踩著貓步走進隔間。所幸酒店的設計主打隱蔽性,即便在盥洗室鬧得再吵也不會傳到外頭,雖然被白石麻衣這位小姐鑽了空子進來,可現在睡得正熟的她大概也沒有體力再突襲細井了。
她換穿了一套新的洋服,把舊的衣物收進袋子裡。
等到盥洗完畢已經是四十五分鐘後的事情了,此時天色微亮,街道上閃爍的路燈漸漸熄滅,像是生日蠟燭般陡然而有規則。
她坐到床的另外一邊,手裡捧著酒店提供的即溶咖啡。視線落在還處於美夢的白石麻衣身上,格外精緻的側顏在微亮的晨陽下似是工藝高超的洋娃娃,她把白石鬢間的的毛髮撥到耳後,輕緩的動作讓白石蹙起眉頭,無力的反抗被擾亂的清夢。
昨日夜裡答不上來的問題,在白石酣睡時細井倒是能對答如流。
這幾年她是想念白石麻衣的,其實承認一下沒什麼不好,她們之間的關係早已不是高中生的曖昧。只是突然面對這張面孔,細井所有的話都哽在喉間,怎麼也說不出口。
大概是白石的雙眼太過迷人了。於是細井被迷了心神,活像曼陀羅毒中的患者,可又偏偏期待著後續的發展。
所有犯錯的人都是像細井這般不知悔改吧。
指尖觸著女人未染胭脂的臉蛋,順著棱角的弧度滑下,細井感覺現在的自己矯情死了。年歲的逝去似乎褪去青春的無知瘋狂,換上一襲彆扭和自衿,她想若不是這次突發奇想的返回日本,她和白石麻衣之間還剩下什麼?
女人俯下身,在耳際落下一吻。
拾起提包,離開了房間。
2020年12月30日。
今年與五年前的冬天相同,迎來了格外溫暖的暖冬季節,即使穿著過短的裙子和薄衫似乎也沒能感受到天氣的嚴寒。
她在酒店裡的附設餐廳解決了早餐,接著租了輛小客車一路駛回自家,到了自家門口她也只是望了會兒刻有”細井”的字樣的木牌子,便又駛車離去,她想也許在等久一點、等到自己真正站上國際舞臺的那刻衣錦還鄉,才算是了卻母親當年的擔憂。
她在東京的街道上繞了些小巷,途中經過了當年就讀的大學,只是在大三那年就草草退學飛往德國了,要是提起在這裡的回憶恐怕只有遇見白石麻衣這檔事情吧。
在認識白石麻衣以前,細井曾彷徨要不要答應久保田的追求,而事實是在那年她和久保田只差一步就能修成正果了,可惜,她先一步認識了白石。
那是一個與此時截然不同的季節,大學部超商最熱門的商品是紅豆牛奶冰和蘇打冰棒,炎熱的天氣人手一支,細井當年也掃蕩不少的冰棒,還記得當時超商店員看著自己拿十幾支冰棒結帳的驚恐表情。
“也不過15支而已,有必要大驚小怪嗎?”細井在心裡嘟噥著。
只是當細井坐在校長室時,即便沒開空調、即便熱得要死她也沒心思去想念冰棒了。
原因在於30分鐘前,自己把熱咖啡撒在某個看上去就有錢有勢的大小姐身上,而且咖啡杯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胸前,自己也就”更”不小心的盯著她的內衣看。
一個20歲出頭的女生還穿著草莓內衣啊……她當時是這樣感慨的。
然後就被氣急敗壞的女學生指著鼻子罵,自己又憋屈的回一句「我、我又不想看妳的草莓!」於是就被送到校長室了……
按照常理來看,細井應該要移送法辦的,若不是平常表現良好,成績也都維持在高標左右,恐怕真的被當成女變態了。
──所以說,這都是草莓內衣的錯。
她一邊用腳尖戳著昂貴的羊毛地毯以泄怨氣,一邊鼓起嘴默默抱怨校長室怎都不開空調啊!沙發椅還非得挑保暖的牛皮沙發,簡直莫名其妙。
此時,門板傳來咿呀聲響,本來以為是年事已高的校長先生,誰知道是素未謀面的女性,年齡約估20出頭……也許更大也許更小,細井看著突然走進的美人不由得看懵了──柔順而規矩的棕櫚色長髮和白皙精緻的臉孔形成一暗一亮的色差對比,然而卻在窗外灑進光線下同樣亮麗;纖細修長的身軀堪稱完美比例,這絕對足以扛起班花…….不、是”校花”招牌的了!
細井差點起身大喊”Bravo”。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美人手裡握著兩支冰棒。
美人瞥了細井一眼,才讓細井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太沒禮貌,她匆匆轉過身然後看著美人坐在自己對面的沙發。
周遭懸浮著明顯低氣壓的人只是淡淡瞥了細井一眼,然後就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一周過後,細井才打聽到這人是一間媒體公司董事長的女兒,而校長恰恰是她的叔叔。
「同學。」
細井轉過頭看見那人正死死的盯著自己,目光銳利得好像要在她的身上刨出一個洞似的。
「妳要吃冰棒嗎。」
「我例假……」
那人伸出其中一支冰棒,聽見細井的回答後又收回手,開始默默地啃起其中一支,只是炎熱的天氣讓手中的另外一支冰棒也跟著融化,那人趕緊舔著另一支冰棒的下緣,不讓甜膩的液體滴在手上。
但終究比不過融化的速度,融化的液體順著白皙的手腕滴落在校長室的羊毛地毯上,細井看著那人滑稽的啃冰棒,想想自己一直圍觀別人好像不太好,出於同理心細井朝那人開口:「不如我幫妳吃吧。」
「妳不是例假嗎?這樣不好吧。」
「應、應該沒事吧!別看我好像很虛弱,其實我身體好得很。」
「這跟例假沒什麼關係吧……」
細井被這話噎得說不上話,只能憤憤起身搶走女學生手上的冰棒,然後三兩下就處理殆盡。
「總之我沒事的。」
她對著女學生髮下豪語。只是人常說不做死就不會死,妳替自己挖得坑總有一天會坑死自己,孽力回歸可不是開玩笑。
於是在下個月,細井順利的以生理痛請假了。
她大概沒想到當時還沒事的自己,這個月連爬都爬不起來,下腹的疼痛有如電擊一般麻痹腦袋的交感神經,天氣再熱也沒讓她有半點力氣撥開身上的厚重棉被。
所幸在今早室友替自己向教授請假,否則以抖s聞名的西川教授肯定記下曠課,而偏偏課程出席占了學期成績的百分之三十,細井也算死無對證了。
此時宿舍的門被人輕輕推開,原本還以為是室友替自己買了杯熱湯回來,可進來的人差點讓細井嚇得滾下床。
白石麻衣──多少也聽聞過的人物,也是前幾周吃冰棒的女學生。
迷迷糊糊中她看見白石擰著眉走向自己,然後把身上的厚重棉被換成一襲薄涼的毯子,她環起在痛苦中掙扎的細井,抹去額間的細汗又喂了幾口姜湯,一連串動作溫柔得不象話──至少與細井想像中的大小姐截然不同。
細井瞇著眼看著白石,白石注意到她的目光時便輕輕抱以微笑,擰緊的眉頭微微鬆開,然後又替自己擦去汗水。
她說「就叫妳不要逞強了,可誰知道妳吃東西速度這麼快,怎麼都阻止不了。」,可細井似乎沒聽進多少,半睜著眼就睡去了。
醒來後,細井發現自己身上的服裝換了一套,問了室友只得到”我回來的時候妳就穿這套啦。”的回復,細井打了個冷顫。
後來兩人交往之後,細井曾經忍不住向白石問:「妳當時怎麼知道我生理痛?」
「我聽我舅舅說的,說那日有人請假於是就打聽到啦。」
「妳舅舅是誰?」
「西川教授。」
「……」
再後來某日,細井又再次向白石詢問了那日。
「可妳知道我請假總不可能知道我生理痛吧,況且妳沒有我宿舍的鑰匙,怎進來的?」
「生理痛那事兒是我問妳室友的,至於鑰匙嘛……」
「妳恐嚇我室友!?」
「沒這必要,妳想我在這學校有搞不來的東西嗎?」
細井想想還真沒有,於是她選擇沉默,剛剛那麼好奇的笨蛋她不認識。
不過也多虧了白石的幫忙,細井那會兒的生理痛不怎麼嚴重了,聽學醫的室友說要是再痛上兩個小時,怕是要送醫院做檢查。想到這裡,細井不知道為什麼心頭一暖,嘴角就揚起怪異的笑容。
「妳在笑什麼?」
「笑妳。」細井捏住白石的臉,捏得不成人樣。「笑妳雖然腦袋很笨,但是情商怎麼這麼高。」
「喂喂!」
細井的指尖悄悄鑽進白石的指間,分毫之間都緊緊扣合著。她突然想吃冰棒了,就硬是拉著白石陪她去買,不過只買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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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醒來時,時間早已過了12時。床鋪的對面已涼去,空蕩得有如昨晚僅是一場夢境,她揉著眼讓精神看上去別那麼差。下了床,換上那人替自己整理在旁邊的衣裝。
她想,為什麼自己會比那人晚起?聽說在下面的都比較累不是嗎?
白石洗了臉,便下樓替那人退了房。反正要是那人要在日本住一會兒也能住自己家,沒必要委屈地住在這種價位低廉的酒店裡。
有時候白石都快被自己的聰明腦袋給得意死了。
只是誰知道前腳才踏出,轟隆一聲就開始下起大雨,白石瞬間驚呆了。轉念一想,在外頭閑晃的那人肯定也沒料想到這場大雨,匆匆在超商買了一把塑膠傘。然後就沖向細井最愛的琴室,但她可能一時心急如焚,忘記東京的街上是能打車的。她沒命地跑了十幾分鐘,總算是看見細井的身影。
可她也同時看見了在細井身旁的久保田。
白石雖然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在剛認識細井的那會兒她曾數次聽說過久保田這號人物──當然,這是從細井那裡聽說的。
久別重逢的兩位故友,不無死灰復燃的可能性。就同自己和細井不是嗎?
號誌燈惱人的停留在紅燈,上頭的倒計時還沒到60秒,白石只能眼巴巴的看著細井和久保田相談甚歡,卻也沒能阻止。直到細井的目光掃過白石時,懸著得一顆心才總算落下,她看著細井勾著笑容,然後巧妙的退出久保田的傘外。
等著自己的那把傘再把她納入。
號誌燈轉為綠色時,白石跑過黑白線,撐開傘替細井擋住猛烈的雨水。若不是久保田,她可能一手就把細井拉進懷裡,宣示主權。但她知道細井並不喜歡這樣,而且她也知道她與細井之間早就沒有特地宣示主權的必要了。
畢竟早在幾年前,她與她便分手了。
她還能向誰宣示主權?細井早就不是屬於自己的了,即便此刻細井正在自己的唇際落下親吻,白石還是明瞭的。
再過幾天,細井便又離去,她們便又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