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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細井手中的譜子理好之後就擱在一旁的櫃頭上,不知不覺天氣似乎也變得悶熱,只是琴室的空調依舊涼爽,讓人下意識地帶了件薄外套。

 

 

「今天的練習結束了嗎?」

 

琴室的木門被輕輕推開,少年探頭看著細井,溫柔而細膩的音調很得細井好感。她笑了笑朝對方點頭,然後快速地把手邊的幾件物品納進手提包裡。

 

「久保田君等很久嗎?」

 

「沒有喔,我也才剛下課而已。」嚴格說起來早已脫離少年年紀的久保田刷過門口的感測器。「倒是美香今天練得很久,怎麼了嗎?難道又是太專注忘記時間?」

「嗯。好久沒練得這麼爽快了,今天的狀態特別地好。」

 

「不過我們也很久沒見了,難得能在這裡遇到美香。剛剛要不是聽櫃檯的大野先生提起,我還真不知道妳回國了。」久保田頓了頓,揚起笑容。「怎麼回來日本都不說一聲呢。」

 

「久保田君不喜歡驚喜嗎?」

 

「妳在德國的演出已經是最大的驚喜了,突然回國這種事情早就嚇不倒我。」

 

「唉~好難過啊,久保田君一點都不配合。」

 

 

細井抬眼看著烏雲密佈的東京天空,這才想起自己在離開酒店前忘記帶走雨傘了。微微蹙起眉宇,明亮的一雙大眼挾了絲不悅,沒發現細井的小心思的久保田從包裡掏出一把折迭傘,這才發現她苦惱的神情。

 

「美香沒帶傘嗎?」

 

「嗯。忘在酒店了。」

 

「不然我送妳去車站吧。」

 

她歪了歪頭細想一番,點頭允諾。

 

 

身高不高、身形比同齡人都來得纖細的久保田撐起傘,細井躲進傘裡時又再次感慨久保田過於瘦弱的體型。

 

「久保田君這幾年都沒變胖啊。」

 

「我可是會保持身材的類型喔。」男人笑了笑。「倒是美香……

 

「我可沒變胖。」

 

「剛剛我什麼也沒說。」他舉起沒拿傘的手,笑得很是愜意。「不過美香終於完成自己的夢想了呢──成為一名優秀的鋼琴家。」

 

「嗯。多虧榛野先生的鼓勵。不過久保田君不也變成很優秀的老師嗎?剛剛看妳在教學生的樣子,意外的很帥氣。」

 

「意外的……不是本來就很帥氣嗎。」

 

 

雨珠順著傘面滑落,在細井的眼前墜到地面、破碎成更細碎的水珠。如此反復著,自天上掉落、自傘面滑落、自眼前墜落──說來下雨的模樣似乎永遠重複著「落」這樣的形式。

 

對面動作不大自然的小綠人轉換著直直站立的小紅人,細井和久保田便停下腳步,接著兩旁的汽車開始行駛,揚起唰啦唰啦的水波。

 

不知道為什麼,兩人突然沉默了

細井孩子氣地低著頭、踢開腳邊沉積的水窪。

 

 

「妳回來的事情,她知道嗎。」久保田小心翼翼地開口,又接著說。「我已經不太在意以前的事情了,現在也有新的女朋友。」

 

「久保田君在炫耀嗎?」

 

……

 

「我現在單身中喔。」細井說著。「雖然有了穩定的工作、也差不多算是完成了夢想,但我現在還是單身。」

 

細井掰起指頭算著自己距離三十還有多久,所幸,至少還處於一隻手數不過來的情況,只是再過兩年,自己與三十這個數字就進入倒數階段了。

 

時間向來公平,從來不吝於接受、逆來順受把好的壞都都帶走。

 

號誌燈轉換成綠色,一旁的行人沒怎麼注意到腳步遲緩的兩人,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大概」才剛開口,便看見對面沖來一個熟識的面孔。

 

細井的視線盯著對面,這讓久保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眉角微微低垂、抿了抿乾澀的嘴角然後朝後退開一步。

 

「看來是知道呢。」久保田說。

 

「誰知道呢,搞不好她只是出來買傘的。」

 

奔跑的那人手裡握著一把塑膠白傘,卻忘記替自己撐傘擋雨,想來是心中堆積的事情太迫切才讓那人有些失了心神。

 

細井笑了笑也跟著往後退一步,朝久保田微微欠身。

 

「我可能有些麻煩的事情了,就不再耽誤久保田君。」她退出傘外,沒過多久便有另一把傘將她納進。「好不容易才見面,有機會的話請讓我再請你喝杯咖啡吧。」

「嗯。美香可要說到做到喔。那我先走了,下次再見。」

 

久保田緊了緊傘柄,在行人道的秒數歸零前匆匆穿過斑馬線。

 

 

 

細井杵在原地看著久保田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她感覺到自己擱在衣襬旁的右手被人牽起,大概是雨水太冰冷了才讓那人的手也顯得冰涼,手掌上的縫隙都黏膩著些許水漬,又冰又濕的手,牽起來一點都不舒服。

 

但卻下意識地回握住那只手。

 

「怎麼沒撐傘就跑來。」

 

抬眼看見那人的發梢都滲著,細井看著有些難受,她替那人整理瀏海至少看上去沒剛才那麼淩亂。指尖輕撫過那人臉側時,細井又心疼起來,比白淨的臉蛋此時冷得沒有溫度,比俄羅斯的那些冰雕還淒慘。

 

「醒來看見妳不在,又發現外面正在下雨。我想妳應該是沒帶傘的,所以就出來找妳了。」

 

細井咬咬下唇,又伸手揉亂那人的頭髮。

 

「多為自己想一些,都過這麼多年了妳還是老樣子。」

 

「可是我想妳了。」

 

……

 

細井被這話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想要開口罵她矯情又看見那人慘戚戚地瞪著雙眼,所有的話又都吞回肚裡,無奈地踮起腳尖在她的嘴角旁啄下一吻。

 

那人一瞬笑逐眼開,頂著雜亂的淺黃色頭毛和傻愣愣的表情看上去笨死了,細井不由紅了臉然後用力地把那人扯開原地。

 

「趕緊走了,別愣在這裡。」

 

「《歸國鋼琴才女當街出櫃某媒體董事,驚見熱吻街頭》這肯定是很有趣的頭條,妳說是不是?」

 

「收起妳的腦補,文春董事長大人。」

 

「別啊,我的地位還真抵不過文藝春秋。」

 

「妳也就在這種時候謙虛。」

 

細井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想自己當年認識她的時候是怎麼忍住脾氣不一掌拍死她呢?可惜答案無解,因為就連現在細井也捨不得打她。誰叫這人老是死皮賴臉的湊上來,再惹別人發火前又故作委屈地睜著雙眼,再加上又吃定了細井的脾氣溫順,於是就像個無賴一樣黏著自己。

 

雖然不討厭這樣的她,但是細井卻因此一個頭兩個大。

 

「不過妳是怎麼找到我的,我記得我沒留下什麼線索。」

 

「妳的全身上下我都看過了,哪裡還會有我不知道的,再說妳這麼重視那間琴室,我用眼皮子想都知道妳會先去那裡。」

 

細井傻眼的看著那人,看來這輩子果然被她吃得死死的了。

 

她看著周遭不斷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潮,又看著和自己緊緊相握的那人。曾經,她們之間握不住手,即便用盡全力朝對方伸手,可惜,她們面對著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再是堅定的羈絆也被硬生生扯開。

 

想到這裡,細井莫名感傷了。

 

「麻衣。」

 

「嗯?」

 

「我也很想妳。」

 

/

 

細井剛回國的那會兒全都是秘密進行的,畢竟回到日本也不是有什麼要緊事,加上自己的性格也討厭張揚,於是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定了張機票飛回母國。

 

在德國功成名就之後,生活壓力逼得她越來越少有機會回到日本。難得有閒心可以來放鬆,細井很謹慎的選擇一間隱蔽性高的酒店。

 

她拖拉著有點沉的行李箱,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來了。

 

「妳怎麼會在這裡?」

 

位於10樓的單人房,一間酒店自稱最隱私的房間,此時正有一個人悠閒地坐在沙發上吃零食。

 

細井想要馬上沖下樓去報警,順帶掰斷酒店經理的脖子。

 

說好的隱蔽性全國第一呢?這不就活生生地坐著一個人!

 

她看著裡頭的女人一臉玩味看著自己的表情,想來又把自己做飯後娛樂了。她鐵了臉,把房門掩得緊緊實實、甩掉手中的行李箱,一步跳到女人眼前。

 

「妳怎麼在這裡!」

 

「好久沒見不先給我個大擁抱嗎?美香變得好凶啊,我怕怕。」

 

額際的青筋差點沒當場爆裂,一個快到三十的女人別賣萌了!就算長得很好看、賣萌很可愛也不允許!

 

「來日本這事情我沒跟任何人說,妳怎麼會知道?」

 

「我接到通報說有人在機場看到妳。」

 

「妳跟蹤我?」

 

「我可不做跟蹤這麼齷齪的事情,剛剛才說,我是接到通報才過來的。」

 

「那為什麼妳知道我在這間酒店。」

 

……

 

細井認真起了拍死這人的衝動。她看著眼前的人眨巴眨巴的看著自己,仰著頭用非常犯規的上目線視角,搞得細井差點摀住胸口發出少女的尖叫聲。於是兩人就這樣杵了3分鐘、細井也糾結了3分鐘,總算等到那人開口打斷沉默。

 

「不說這個了,我怎麼知道妳在這裡一點都不重要。」那人站起身插著腰看著細井,纖細勻稱的體態和略為豐腴的上半身讓細井卻步。

 

她往細井的放向前進一步、細井便後退一步,前進、後退、前進後退前進後退……這樣持續了沒幾秒,細井就被逼到牆角,稍矮那人一截的細井才發現眼前這人又長高了,多年前即便壁咚也不會因此看不見光線,可是此刻自己的視線只剩下那人欺下的面孔。

 

她看著那人的臉,比記憶中又更好看了。身上留存著更蠱惑人的香氣,微微上翹的上唇瓣豐潤透紅,看上去極其性感妖豔,不知道為什麼細井很想上前輕輕咬住那唇瓣。

 

這簡直有毒。

 

「美香,妳老實告訴我,這麼多年了妳不想我嗎?」

 

細井緊張地咽下口水,過於沉寂的房間把他吞口水的聲音放得無限大。

 

「麻衣。」

 

她開口,卻發現喉嚨乾澀無比。

 

於是又接連的吞了幾次口水,這畫面看起來又蠢又呆,細井羞得想找個洞鑽進去。

 

在這個被那人環繞出的小空間,細井只呼吸得到那人的呼吸,從初中的生物常識學到人吐出的空氣大半都是二氧化碳,那要是被這人壁咚太久自己會不會就缺氧而死──這是腦袋混亂成一團的細井所想。

 

名為麻衣的女人挑著眉,又微微低下頭,鼻尖輕輕頂著細井的額頭。

 

「妳不回答沒關係。」

 

她說。

 

「三年沒見妳了。」

 

「若不是妳在國外開了場個人表演會,我還以為妳消失了。」

 

「妳不知道我等這刻等好久。」

 

她低語著,沉著凝斂的口吻似乎附著一股魔力,細井不自覺抓住那人的衣襬。

 

「我想妳了。」

 

細井知道,在這一刻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不論這人提出再無理的要求,自己也會義無反顧地答應。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屑,從以前到現在,只要是面對著白石麻衣就會把計畫打得一團亂,甚至會毫不保留的將一切托予給她。

 

就好比是多年前的第一次,又好比是現在的不知道第幾次。

 

細井埋在柔軟的酒店大床上時,聽著那人輕輕的低喃,略顯粗糙的指腹沒進身體時,她忍不住地尖叫,卻又壓抑不住歡快的輕喘。在熱情抵達巔峰時,她的指尖掐進那人白皙的背脊,順著美好的線條向下勾勒出一條條紅痕。

 

細井有些忘記這個夜晚她尖叫了幾次、又哭泣了幾次,她只記得那人同樣纖細薄弱的身體有強大的力量、有讓人安心的溫度、有令人心往的氣息,她在沉眠前奮力地起身欺在白石身上,惡意地在她的耳垂咬下一排齒印。

 

「我贏了。」細井得意地倒回旁邊,面向著白石疲憊的臉孔。

 

「美香居然在勾引我?難不成妳想在大戰三百回。」

 

「我認輸。」

 

所以說,這麼多年以來細井依舊被吃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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